蔡依林 大舞曲家

2015年02月25日

蔡依林用音樂譜寫了「她時代」

她,令國際知道華人舞曲的世界水準

「這可能是今年最好的一支音樂錄影帶(MV),」2014年11月19日,美國《時代》雜誌專文推薦,「融合了Taylor Swift的《Shake It Off》、Ariana Grande的《Break Free》、Nicki Minaj的《Anaconda》、Iggy Azalea 和 Charli XCX的《Fancy》風格,更放入全裸、有氧舞蹈等橋段。只要你看了,你就會問,她是誰?」

「這支MV豐富多元,超越過去的頂尖MV,隨著這支MV在北美地區播放,很快就會讓人認識這位歌手,」同樣2014年11月24日,美國最大的舞曲推廣公會PRO MOTION同樣推崇。

西班牙《GQ》雜誌稱她為新的小甜甜布蘭妮(Britney Jean Spears),並稱讚這首舞曲融合Lady Gaga及Katy Perry特色,整體性勝過南韓歌手朴載相2012年推出的《江南style》。

她是西方竄起的新秀嗎?錯。她剛出道時曾被評為十大爛歌手,今日《時代》雜誌譽為亞洲舞后,她是來自台灣的歌手蔡依林(英文名Jolin)。2014年11月15日,進入歌壇15年的她,全權主導唱片製作,發行第13張國語專輯《呸》,斥資6000萬新台幣製作(約1500萬港元),10首歌全是主打歌,每首拍攝MV。首波單曲《PLAY我呸》及MV,甫一推出,很快贏得國際掌聲。

舞曲,向來是歐美日韓重要的音樂類型,但在華語樂壇裡卻非主流,蔡依林仍不斷深耕,繳出亮眼成績單。「每個歌手都要建立自己的品牌及特色,或許我在抒情歌沒有太多代表作,但舞曲就是我最擅長的,」蔡依林略施淡妝,穿著白色上衣,褐色微捲長髮垂在左肩上,緩緩說著,但語氣堅定地告訴《彭博商業周刊∕中文版》,「華人一直很少舞曲,所以我想把西方最流行的舞曲,和華語歌壇接軌。」

《PLAY我呸》,從詞、曲、編曲,全是華人創作,相當難得。DJ Mykal a.k.a.林哲儀表示,二三十年前很多跳舞類型的國語流行歌曲是翻唱自國外暢銷曲,而這次,「由Starr Chen操刀的編曲成功加入西方最新舞曲元素Twerk,就算是拿到夜店播放也絕對夠格,與國外Twerk單曲相比也不遜色。」以往本來就是台灣少數會在夜店播放華語舞曲的DJ Mykal a.k.a.林哲儀,近來也有嘗試在他的DJ Set裡播放《PLAY我呸》,和其他國外舞曲搭配絲毫沒有衡突。

擔任這張專輯音樂總監的蔡依林,也邀來詩人李格弟寫詞,「看出Jolin想要突破的企圖心,」台灣《聯合報》編輯部影視消費中心組長顏甫珉撰文分析,這首歌曲跳脫過往舞曲的情愛,轉而探討社會現象,犀利批判時事格。

「全套文藝少女裝備,讓他非常陶醉。星期五,24小時洗衣店,讀海明威。管你小眾、大眾,我呸;管你是小清新、是重口味,我呸;我呸、都呸、都Play,」蔡依林的MV因應歌詞,不只扮成文藝青年,還有上流千金、心機女明星、韻律老師等角色,於YouTube首播,短短一個月,點閱率超過750萬次,勇奪2014年YouTube台灣熱門MV冠軍寶座。

MV有著各種密碼,「諷刺」意謂濃厚,濃濃黑色幽默風格。從虛偽造做的假文青、女明星裸露搏取媒體版面、新聞媒體狗仔現象、到年輕人鍛練身體追求健康還是性?甚至包括,台灣近年關心的社會議題,例如反核四、石化污染、頂新黑心油事件、苗栗大埔非法拆遷案,全都在內。「現代人承受各種壓力,我想用一種比較戲謔的方式,帶給大家正能量,把負面情緒趕走,自娛也是娛人,」蔡依林解釋。

在華語歌壇裡,蔡依林和蕭亞軒、郭富城、羅志祥、潘偉柏被歸類為唱跳歌手,以國語舞曲作品為主,謝金燕深耕台語舞曲,都算是少數。其中,蔡依林在金曲獎(地位類似美國格林美音樂獎)憑藉舞曲得獎最多。她因《舞孃》專輯榮獲最佳國語女歌手獎、阿弟仔憑藉《特務J》單曲獲得最佳單曲製作人獎、小安及鍾興民也雙雙以《特務J》、《布拉格廣場》單曲,各自贏得最佳編曲人獎、而她上一張專輯的主打歌《大藝術家》則是2013年最佳年度歌曲。「舞曲得到更多金曲獎肯定,讓人知道舞曲不再只是copycat(複製),可以有更多競爭,才會進步,」蔡依林再次堅定告訴《彭博商業周刊∕中文版》。

如今,更上層樓。「蔡依林這張專輯《呸》整體製作水準,拉高到國際視野,未來蔡依林更廣為人知的名字,可能是『Jolin Tsai』。這是『有頭腦』的舞曲,出自一位『有頭腦』的天后,」顏甫珉繼續撰文分析。「Jolin提升了華人舞曲格局,樹立難以超越的高標準,」研究流行媒體文化研究,講授流行音樂課程,高雄義守大學大眾傳播系副教授侯政男肯定地說。

「革命,要在主流巿場發生,才有大的效果。蔡依林以天后的高度嘗試揉合新的舞曲元素,相信有機會對普羅聽眾造成影響,」DJ Mykal a.k.a.林哲儀進一步分析,「成熟的音樂體系,多元化是個關鍵指標,才能吸納各種人才,舞曲當然不能忽視。」

不少歌手已在專輯中放入舞曲。以抒情歌走紅的張惠妹,去年3月發行的最新專輯《偏執面》,就和蔡依林的《舞孃》、《特務J》、《花蝴蝶》、《Myself》製作人阿弟仔,以及金曲獎最佳新人葛仲珊等人合作,全部10首歌曲,就有6首都和快節奏的舞曲有關。去年7月,王力宏也和知名瑞典知名DJ Avicii合作發行電音舞曲《忘我Lose Myself》。

「舞曲,是讓人開心的音樂類型,最能跨越國界,引起共鳴,」義守大學侯政男分析,這也是南韓《江南Style》明明唱的是韓文,卻能風靡歐美。被譽為台灣電音教父DJ @llen就是一例。他原本鍾情搖滾樂,1994年前往倫敦旅行,參加大型的銳舞派對(rave party),深受舞曲震撼,改以推廣電音舞曲為志業,回台灣後,便開始於舞場內大膽播放前衛電音舞曲。「邊聽舞曲,邊跳舞,讓人心情愉悅,」他說。

「我自己私底下很喜歡快歌、節奏性的音樂,聽著聽著,全身跟著搖擺,心情也變好了,」蔡依林也認同地說,她以前聽抒情歌,進入歌壇後,大量接觸快歌,才覺得舞曲可以挖寶,她特別喜愛麥當娜(Madonna)、碧昂斯(Beyoncé)的歌曲;至於哪首啟蒙,倒沒有很明確。

舞曲,早是歐美日韓重要的音樂類型。去年,美國告示排行榜每周冠軍單曲共有11首,《Timber》、《Happy》、《Fancy》、《Shake It Off》、《All About That Bass》、《Dark Horse》等6首都和舞曲有關。去年,日本公信榜年度10大單曲全是快節奏的舞曲。韓國偶像團體少女時代、Super Junior,日本歌手濱崎步、安室奈美惠都以舞曲見長。

只是,過去華語歌壇一直沒太重視舞曲。同樣去年,台灣Hit-Fm年度百大單曲,即使蔡依林《PLAY我呸》拿下冠軍,前10名華語歌曲,只有3首舞曲,其餘7首全是抒情歌。「在華人世界裡,舞曲給人的刻板印象就是靡靡之音,難入大雅之堂,」台灣樂評人、StreetVoice音樂顧問小樹觀察,直到今日,主流華語歌曲還是以慢歌、抒情歌為主;許多歌唱比賽,唱慢歌總是容易獲獎。

舞曲的興盛與否,和一個地區的社會開放程度息息相關。文化評論員、前台灣學學文創副董事長詹偉雄分析,舞曲顧名思議就是跳舞的歌曲,重節奏、輕旋律(抒情歌相反,輕節奏、重旋律),通常都在夜店或舞會上播放,但台灣在戒嚴時期,舞廳活動是被禁止,即使當時高凌風、劉文正、崔台菁等歌手也演唱快歌,舞曲仍非主流。相較之下,香港過去是英國殖民地,接觸西方音樂早,加上也有演唱會文化,在舞台上需要載歌載舞,舞曲發展比台灣還早。「英文一個單字有幾個音節,但中文是一個單字一個意義,唱起來也不容易,」DJ @llen補充。

舞曲雖非華語樂壇主流,但仍有一群人默默努力。DJ Mykal a.k.a.林哲儀補充,「1980年代的時候就有紀宏仁與黃韻玲將Synth-Pop電子音樂元素帶入國語市場,之後還有小蟲樹立了他自己色彩鮮明的舞曲製作風格,到了國外Rave風潮完全爆發的1990年代,林強在羅百吉負責編曲的幫助下令人驚艷地將搖滾與電子完美融合,後來羅百吉也自己發表過出色的舞曲專輯,甚至羅大佑更在2004年那張《美麗島》專輯中嘗試過結合Drum & Bass等電音元素。」2000年後,阿弟仔、倪子岡、孔令奇、陳星翰、小安等新銳加入,蔡依林便和這些創作者長期合作。加上近年來,YouTube、網路、演唱會、電子樂器興起,華語舞曲漸漸走出一條路。

蔡依林已非昔日那位單純的歌手。她和周杰倫被稱為華語歌壇的雙J勢力(蔡依林英文名Jolin、周杰倫Jay)。相較周杰倫一出道就是創作歌手,詞曲製作一手包辦,輔仁大學外文系畢業的蔡依林,則從原本不諳音樂的門外漢,一步一步蛻變為今日專業的音樂人,從《My Self 2010概念專輯》開始,到《Muse》、《呸》,都由蔡依林全權主導。

2009年10月,是個轉捩點。當時,她對於自己的演藝工作,一度興起退出的念頭。她厭倦了成為唱片公司包裝的洋娃娃,每張專輯的10首歌曲,幾乎都由唱片公司主導,她無法給予太多意見。「很想要休息,因為一直在做重覆的事,覺得自己被掏空了,」蔡依林告訴《彭博商業周刊∕中文版》。

她的大學同學嫁到加拿大蒙特婁(Montreal),她前往當地自助旅行,也學習法文。在那個沒有太多人認識她的地方,她靜下心來想了很多,很清楚自己還是喜歡表演工作。「我不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,表演是我的語言,我用表演來展現我自己的多變面貌,」她說。

她決定自立門戶,當起老闆。2010年初,和原本經紀公司老闆葛福鴻合資成立凌時差音樂公司(蔡依林原名蔡宜凌,之後改為蔡宜翎),專門處理她的音樂及演唱會的製作、版權。「最大差別就是,我現在有音樂的主導性,」她比較。2010年8月,初試啼聲之作,專輯就取名《My Self 2010概念專輯》。這張與過去很不同,10首歌曲,只有兩首抒情歌曲,其他8首全是快板舞曲,而以往為了巿場考量,多是5首慢歌、5首快歌。

問她,面對大環境實體唱片銷量持續下滑,她的創新不擔心銷量不佳?她很淡定地回答,「在做流行音樂時,應該要去引領大家接受新的曲風、新的元素,挑戰既有概念。很多事情,最忌諱害怕,怕別人不喜歡,會有恐懼。每次製作專輯,有 4首歌都很喜歡,要選哪一首?千萬不要從歌迷會喜歡哪一首思考。當然,我很幸運,累積的財富足夠過這一輩子,沒有銷售壓力(蔡依林連續多年蟬連台灣收入最高的女藝人,2014年高達6億多新台幣,來自廣告、演唱會、商業演出等)。我只在乎作品好不好?能帶給大家什麼?」

再進一步問她,2013年第24屆金曲獎上,《Muse》專輯一共入圍了四項,最終在最佳專輯及最佳國語女歌手獎項都敗給了林憶蓮的《蓋亞》專輯,不會覺得不高興嗎?「遇到《蓋亞》,就永遠記著,」她笑著說,其實滿有趣的,兩張專輯風格本來就不同,有時得獎真的需要運氣。

「蔡依林變了,變得更有自信,」她的經紀人王永良觀察。過去的蔡依林好勝心強,太過在意他人眼光,把自己逼得很緊。「你必須讓自己達到130分,才能被別人扣分,」2007年10月,她接受財經媒體採訪時說。剛出道時,她的臉型太圓,被批評嬰兒肥,她因此 克制食慾多年,只吃水煮食物,並堅持晚上6點以後,就不吃東西。

2007年6月,她贏得金曲獎最佳國語女演唱人獎時致詞,「得這個獎,我要謝謝很多人。謝謝曾經很不看好我的人,謝謝你們給我很大的打擊,讓我一直很努力,一直維持在最好的狀態。」 2001年,她當時出道兩年,雖已躋身暢銷歌手,卻被創作歌手陳珊妮和林暐哲,評為台灣十大爛歌手。

走過這段歲月,蔡依林心境有所轉變。「人學會愛自己,當我真心認為自己是世界唯一珍寶,別人也會對我好,這是吸引力法則。如果我一直挑剔我自己,別人也會挑剔我,」她感性地說,人到了一個階段,就會對心靈成長的議題有興趣,開始接觸相關書籍及課程,慢慢打開很多視野;人在嬰兒時期,最是做自己,之後社會化過程,有了包袱,接著漸漸找到平衡點,再做回最舒服的自己。

2013年4月13日,《MySelf》世界巡迴演唱會最終場後,蔡依林被媒體問到,為自己的表現打幾分?曾經以130分為標準的她回答,「享受表演,不給自己打分數。」知名樂評人、金鐘獎最佳綜藝節目主持人的黃子佼主持蔡依林《呸》發片記者會後,2014年12月18日也撰文點出,「我看到的蔡依林,自信大方樂在工作,帶著少女赤子心及發揮娛樂精神的業界良心。」

蔡依林主導專輯走向,作法不同。以往,都是先去收歌,再決定主題;但她反其道而行,先訂主題,再去邀歌。「如果主題訂的太過狹隘、太過明確,反而有所侷限,」她說,她每次做專輯,腦中就有很多靈感,因此選定一個大的主題,《Muse》出的題目是「藝術」,《呸》則是「女演員」。方向很大,一開始摸不著頭緒,如同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講的,創作過程是一團迷霧,但進行時,一個一個東西加入,就會越來越清楚;有些資源,例如沒合作過的詞曲創作者、沒嘗試的音樂,就會一直進來,這就是好玩的地方。每次她的企劃都說,範圍太廣、難度太高,她則回應,你可以的,最後成品出來時,就會很有趣。

從《Muse》開始,蔡依林會很細微去觀察周邊的事物。2014年初,她有天接觸到靈性彩油,直覺挑選了第66號,淡紫淡粉紅色,這瓶主題正是女演員,而她自己也很喜歡美國Meryl Streep,演什麼像什麼。「每個人在台上都是一個演員,怎樣寫自己的劇本?你就是一個導演,」2013年4月《MySelf》演唱會最終場,她也曾寫過這麼一段話給自己。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定數,她的第13張專輯《呸》,主題便鎖定女演員,10首歌便是一套劇本。

貫穿這套女演員劇本的核心概念就是,做自己。第一首是《第二性》,創作概念就是來自法國哲學家Simone de Beauvoir的著作《第二性》,傳達新女性的力量,不再只是拘泥於情愛,而是追求一種更自在更自信的自己。《PLAY我呸》雖是批判時事,其實也是鼓勵每個人做自己,不用去扮演別人。她和安室奈美惠合唱的《I’m Not Yours》,一同宣告做自己的女孩。首尾呼應,最後一首歌《不一樣又怎樣》,則是取材真實故事改編,講述同性戀之間的愛情,歌詞寫著,「女方女方愛對方,不簡單也很平凡。在同一張床,讓人生變不平凡。愛不是抽象的信仰,有血有汗。」

2014年12月,一位12歲的美國加州中學男生,喜歡拉拉隊的工作,被同學言語霸凌稱為同性戀,因而自殺結束生命。蔡依林看到這則新聞後,在臉書發文,「言語霸凌是隻非常尖銳刀刃,別把偽善的衣服套在別人身上,然後再嘲弄它有多不合身。Be who u wanna be , and be proud of yourself.」

「每人的故事不一樣。我可以感受你的感受,給予力量,」蔡依林坦言,因為她經歷過那段在乎他人意見的階段,如今的她想要藉由歌曲,傳遞信心給每個正在努力的人,找到自己獨一無二的價值。

詞,正是蔡依林舞曲的重要特色。樂評人小樹分析,在美國各大音樂獎項,包括格林美音樂獎(Grammy Awards),都是按照音樂類別設置獎項,例如爵士、藍調、舞曲等,有作曲、編曲獎項,但並沒有歌詞類別,歌詞僅是其組成的一部份。

但是,蔡依林卻非常重視歌詞。「從《大藝術家》開始,Jolin的歌詞越來越有深度,帶有人文色彩,」義守大學侯政男觀察。「華語舞曲的歌詞不能太淺,要有深度,不能一直重複baby(寶貝)、my love(我的愛),」蔡依林分析,「太簡單的歌詞,也不適合我現在的年紀(34歲)。」

「Jolin的舞曲要求言之有物。一首歌曲,如果曲好,詞不好,還是有機會紅;但如果想要成為經典,抱歉,曲好,詞一定要更好,」和蔡依林合作多年的作詞者嚴云農分析。他作詞的電影《海角七号》主題曲「國境之南」,榮獲2009年金馬獎最佳電影歌曲肯定。《特務J》、《花蝴蝶》、《派大星》、《大藝術家》、《萬花瞳》、《美杜莎》等蔡依林的舞曲,都是他的作品。

嚴云農告訴《彭博商業周刊∕中文版》,他一開始並不擅長為舞曲填詞,成名作孫燕姿《我要的幸福》還帶著濃厚勵志味,直到與蔡依林製作團隊開始密切合作,才開始大量創作舞曲。在工作時,他通常都是先拿到曲再填詞。在10多年的創作生涯裡,為蔡依林填詞極具挑戰度,往往一次合作需要進行6、7次修改才能定稿。一開始,他對如此「精雕細琢」的「挑剔」有些不適應,甚至覺得不服氣,但後來這樣的合作模式陸續打造出不少成功作品,他才慢慢肯定製作團隊的龜毛是種藝術。「經過蔡依林的『磨練』,現在的我功力深厚,」他打趣著說。

以《大藝術家》為例,有一段原稿是,「他不是梵高(van Gogh),也不是莫內,他的模特兒,卻都從來不缺少。他今天素描著 LYDIA、LYDIA,明天雕塑另一個CYNTHIA、CYNTHIA。」最後兩句歌詞有點拗口,討論多次後改為,「面對妳他裝的,乖的、乖的。背對妳卻亂來,壞的、壞的。」不僅更加傳神傳遞歌曲想要表達的意境,搭配舞曲節奏,及蔡依林的吟唱,也更有力量。

另一段歌詞,「Come On,你才是藝術家,創作的愛,永恆無價。Wake Up,他只是個輸家,創作的愛,只是塗鴉。談戀愛,並不像攝影展。踏入幸福,從沒有門檻。Go Get It Go Get It。是對的心動,會給你靈感。」為了深刻貼切歌名《大藝術家》而換成,「Wake up,妳是大藝術家,妳真心創作的愛無價。Wake up,別再做慈善家,妳其實沒有那麼愛他。愛是繆思女神的吻,誰都應該被寵愛紋身,Go Get It Go Get It。那種美能讓維納斯誕生。」

除了字字要求完美之外,蔡依林的舞曲也往往能重新賦予既定人物新的意義。最新專輯另首主打歌《美杜莎》就是一例。美杜莎是希臘神話中著名的蛇髮女妖,任何人只要看到她的雙眼,就會變成石頭。坊間不管電影、電視、或小說創作裡,美杜莎都給人負面形象。希臘語美杜莎一詞更有極度醜怪的女子含意。

但在蔡依林的歌詞裡,卻讓人看到了美杜莎的另一面。「一旦將這角色放進愛情裡,美杜莎其實是個無辜的受害者,」作詞者嚴云農解釋。美杜莎原是雅典娜神殿中,一名令人著迷的女祭司,因而吸引海神波塞頓覬覦,進而強暴了她;事後,雅典娜無法怪罪波塞頓,只能轉而懲罰美杜莎,將其變成女妖樣貌。

《美杜莎》歌詞寫著,「你愛她(波塞頓愛上別人),全世界在盛夏飄著雪,心裡爬著蠍,暮光泣著血。我望著你背影,狂飲鴆迷戀,從神話中醒來,遺失桂冠和愛。任時光荏苒,等忘川風乾,我的美被禁錮,荊棘般的嫉妒,蛇舞在髮際……請愛我,誰都不能看我眼睛的顏色。」

創作過程並不容易。嚴云農透露,身為一個創作者,他會在日常生活中收集各種題材,美杜莎這個悲劇性的角色一直很吸引他,只是長久以來一直苦於找到適合的旋律與歌手來撐起這個主題,直到遇到「美杜莎」的原曲,聽著曲中哀淒的氛圍,他才決定把這個一直想寫的題材獻給蔡依林。

在一開始下筆時,他原先想從美杜莎冷豔、令人害怕的外在形象切入,她想接近人群,礙於外貌而無法如願,但這個方向寫了兩個多星期,卻始終寫不出想要的力度(通常填詞需在一星期內完成作品);後來,在朋友建議下,他轉念將美杜莎置入愛情中,有了愛恨的情緒,有血有肉的美杜莎突然就現形了,歌詞也因而順利完成。「況且,美杜莎這個題材也很適合讓Jolin玩造型,視覺上很有想像空間,」他補充。

曲,更是重中之重。「我沒有限制一定要由華人寫曲,好聽比較重要。維持一個高標準,大家向這個高標準接近,」蔡依林雙管齊下,同時向華人及海外作曲者邀歌,然後比稿,從中選出最適合的曲。但不同的是,她一改過去唱片公司為了巿場考量,以及節省成本,多是購買海外走紅歌曲的作法,從《看我72變》開始,她善用國際唱片公司的資源,直接向美國、歐洲、加拿大作曲原創者邀歌,至今經驗超過10年,已累積一定的海外資源。

以《大藝術家》單曲為例,經過最終比稿後,選定北歐作品,這是一首原創歌曲,作曲者大部份來自挪威的音樂製作公司Dsign Music,例如Robin Jessen、Anne Judith Wik 、Ronny Svendsen等人。Dsign Music是環球音樂旗下的工作室,合作的歌手包括,南韓少女時代、Super Junior、以及日本安室奈美惠、倖田來未。「北歐舞曲的風格冷冽,一如當地飄雪的天氣,」蔡依林解釋,Dsign Music是透過之前《玩愛之徒》、《冷暴力》單曲的作曲人Nik Quang介紹認識。

在最新《呸》專輯裡,《I’m Not Yours》、《Miss Trouble》兩首歌,她也首度嘗試和國外作曲者譜曲。她解釋,在選曲過程中,總覺得差了那麼一點,她因此加入作曲團隊,共同完成。她對於節奏特別有感覺,從節奏開始,進而譜曲,而通常其他創作人寫歌時,是選一個喜歡的和弦。

全球競爭的高標準下,華人原創舞曲脫穎而出,很不容易。去年7月,《Play我呸》的作曲者倪子岡接到歌詞,看到每句的字都很多,而且字都不能砍,如果要把每個字都包含在內,必須要以饒舌(Rap)方式演譯。他加了一點節奏、以及西方現在最流行的Trap跟Twerk元素進去,讓整首歌不致單調。他原本以為這樣的曲風,太過前衛,不會獲得蔡依林青睞。「我沒想到Jolin的接受度那麼大,」他回憶,製作團隊聽到第一個饒舌版本後,請他加點旋律進去,那時才真的有實際感覺到,「自己竟然可以幫Jolin寫主打歌的興奮感。」

身材瘦高,理光頭,戴著一頂棒球帽的倪子岡,從小在美國長大,就很喜歡聽嘻哈。畢業於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美術系,回到台灣後,他就致力於舞曲、饒舌創作。蕭亞軒的《表白》,張惠妹的《你在看我嗎》、《來鬧的》都是他譜的曲。他不諱言,台灣專門從事舞曲創作的人不多,但近年來隨著蔡依林、蕭亞軒、謝金燕等人持續耕耘,加上資訊科技進步,使用電腦就可創作,吸引更多人加入,現在的環境已比之前好很多了。

走進倪子岡的音樂工作室,桌上擺著《呸》這張專輯,上面有著蔡依林親筆寫給他的感謝文字,「非常高興認識你,一起為華語(舞曲)做點什麼,謝謝你。Love。」而倪子岡自己的目標也是,以後想和不常唱舞曲的歌手合作,讓他們唱舞曲,例如蕭敬騰、盧廣仲、韋禮安、徐佳瑩等人,一定會很有新鮮感。

其實,和新對象合作,是蔡依林扶植新人,也藉此碰觸出新火花的重要方法。「這是一個很好的模式,」樂評人小樹肯定地說,在英語世界,Bjork與Madonna也是每一兩張專輯就和新人合作,提拔新人。《呸》這張專輯10首歌,共有4位製作人,其中《Play 我呸》、《I’m Not Yours》、《Miss Trouble》、《不一樣又怎樣》製作人陳星翰,以及《第二性》、《自愛自受》製作人鍾成虎,都是首次和蔡依林合作。

現年29歲的陳星翰,是華語樂壇的新秀,沒出國留學,音樂全在台灣學習,以編曲見長。他和蔡依林結識於去年6月第25屆金曲獎的一段表演。當時,蔡依林要在台上載歌載舞10首她的成名舞曲,陳星翰是全部曲目的編曲人,她很欣賞他的才華。7月,蔡依林邀請陳星翰擔任她的新專輯製作人。「我真的很驚訝,她會找我,就連主打歌《Play我呸》也交給我負責編曲及製作,畢竟我在這行還是新人,」和倪子岡一樣,理光頭,戴棒球帽的陳星翰,嘴裡嚼著檳榔告訴《彭博商業周刊∕中文版》。

「我的作品通常是多種曲風的混合體,」陳星翰自我剖析。以《Play我呸》為例,外界多是認為這是一首Trap曲風的歌,但在他重新編曲下,又融合了Twerk、Glitch-Hop、Moombathton等風格。光是一段音樂,他可以花一整天時間,堆疊各種音色,包括大鼓、合成器。

《Play我呸》的RAP歌詞,為了避免唸起來像中文的數來寶,也修改了很多次,而蔡依林事先做好功課,只花3個小時就錄好,使得倪子岡忙完工作,原本想去探班,撲了個空。「蔡依林是個一進錄音室,就把自己狀態準備到最好的人,聲音品質維持得很好,」陳星翰觀察。

蔡依林對於歌曲的高標準,同樣讓陳星翰吃盡苦頭。在製作《Miss Trouble》過程中,蔡依林希望在北歐團隊和她一同創作的電子音樂原曲之中,放入一段歌劇,但要如何不顯得突兀,著實為難,最終陳星翰直接抽掉背景音樂,改用和聲及無伴奏合唱(Acapella)的結合呈現,讓聽眾聆聽時瞬間跳到另個世界。「Starr(陳星翰英文名)真的很專業,」蔡依林透露,她近期正和一位有歌劇背景的老師學習歌唱技巧,才有這個想法。

正當蔡依林的舞曲成績蒸蒸日上之際,她的慢歌卻始終不如快歌。她並沒因此放棄,而是不斷嘗試、不停摸索。「舞曲,我有自己的特色,也希望在抒情歌找到獨一無二屬於自己的樣子。我不可能去唱別人的曲式,別人曲式我當然也可以唱,但我就是唱不紅,」她很誠實地說,「每個人聲線不一樣,強調的重點不一樣。我希望多年後,當有人想起蔡依林時,會說她的聲音很適合這類型的歌曲。」問她,她的聲線特色是什麼?「我(聲線)是鄧麗君的甜美,不好意思呢,」她雙手遮住她的臉笑得開懷地說。

在《呸》這張專輯裡,蔡依林漸漸挖掘出屬於自己的抒情曲式,「一種具有強烈節奏感的抒情歌,給華人流行音樂帶進另一個新境界」義守大學侯政男觀察,從《第二性》、《唇語》、《自愛自受》、到《不一樣又怎樣》,都是節奏感很強的歌,一改以往抒情歌重視旋律,除運用大量弦樂,也運用電子合成器的編排。

《第二性》、《自愛自受》製作人鍾成虎告訴《彭博商業周刊∕中文版》,他在製作這兩首慢歌時,心中想的概念就是「慢舞曲」。鍾成虎曾經榮獲金曲獎最佳作曲人及製作人獎,長期與陳綺貞、盧廣仲、魏如萱等創作歌手合作,是台灣知名的獨立音樂人。

《第二性》由陳綺貞作詞作曲,曲式具有實驗性,帶有非洲打擊樂風格的噪音舞曲。在製作時,鍾成虎以協助者的角色,建議蔡依林三種唱法,其一平舖直敘,其二放輕一點,其三每句尾音拉長音,快掉下時又拉上來,而她選擇最難的第三種。「表現一如預料地好,她對自己的聲音很有自信,」鍾成虎觀察,「Jolin的發聲方式有在保養,很下功夫維持她的音色。」

在技巧上,蔡依林也不斷加強自己的低音。她在錄製《第三人稱》這首抒情歌時,特別告訴作曲暨製作人林俊傑,想要嘗試低音。「唯有你的聲音可以夠低,你的高音才能更有力量,」她告訴記者,九年前她演唱《假裝》時,低音唱起來非常辛苦,而這次,明顯好上許多。

鍾成虎、陳綺貞、林俊傑不是特例。從上一張《Muse》專輯開始,為了開拓自己不同面向,蔡依林已向許多創作型歌手邀歌,例如蔡健雅、許哲珮、韋禮安、蘇打綠樂團的吳青峰等人。問蔡依林,未來有沒有可能自己一手包辦全部詞曲創作及製作?「不會,因為自己會有盲點,」她斬釘截鐵回答,和他人合作,會激起更大的火花,也更有趣,不用全部攬著自己做。

精益求精。DJ @llen、小樹都不約而同建議舞曲創作者未來音樂的走向,如果僅是接軌國際,仍只是跟隨。如果想要引領潮流,勢必得要找出台灣獨有的節奏元素,可能是原住民音樂,可能是廟口音樂,也可能是台語歌曲,可能性很多,進而開創出屬於台灣獨一無二的舞曲曲風。「巿佔率第一,並不代表就是創新第一,兩者層次不同,」小樹補充。

2月3日中午,蔡依林和安室奈美惠合唱合拍的第8支MV《I'm Not Yours》正式發佈,混搭風格強烈,卻又不突兀。「Each time you failed.You just called me your girl.你以為這是愛情起死回生的藥,You know你什麼都很潮,但這種調調……,」 歌詞夾雜英文、中文,配上日式舞曲曲風,MV內容走中國風,蔡依林扮演客棧紅牌舞姬,在眉頭畫上狐尾圖騰花鈿,安室奈美惠飾演客棧老闆娘,她們和客棧內的其他女性,吸引花心男人前往,當這些男人酒酣耳熱之際,再把男性全都變為驢子。

「我很有把握的是,我會一直學習,一直進步,」蔡依林自信總結,「我從沒給自己時間限制,也從不給自己設限。我在《舞孃》時期,沒有想到今天會做這些音樂。雖然不能保證未來一定會怎樣,或許哪天我會全部推翻我自己,但我不會因為恐懼、害怕而來嚇阻自己。未來,會有新的東西出來。」撰文:范榮靖